【一八】 雨听

窗外的雨很大。
闪电划破夜空,切开了浓厚的黑色的丝绸,于是失眠的人、发癔症的病人,皆都清醒了过来。
张启山被雷声吵醒,睁眼看着黑夜。

雷霆轰轰作响,夜色更静。
病人的梦,无眠者的夜,都是最长的,没有尽头。有的时候在睡梦中醒来,或是在醒来中睡去,窗外的微光、门外徐徐的私语,都让人误以为是破晓之时——那么再过上一会,太阳就会升上来,就是新的一天。可惜,他的眼睛不说谎,他的耳朵从来警觉,很快地,门外的声响互道晚安别过了。夜色越来越重,原来都是错觉。

漫漫长夜,这才开始。

这一夜,他醒过来,夜雨淋淋。
在他尚年轻的时候,雨就是雨,多少湘楚冰雨夜里他在壕沟里、司令部、战场上,流过的血数不胜数,水都染红了。到如今年老,伤痕个个找上门来,附在骨头上撕咬,好在没有一处旧伤是想来会后悔的。

只要心口上的那道伤不痛起来,活人的皮肉之苦,且都能受得住。

唯独这一夜,张启山觉得落雨一事,很美。
雨是真的很美,可惜他看不到,雨滴砸落在玻璃上,有一世的情长。

雨越下越急,病人踹气的声音也被无端得放大了,破风箱一样作响,让人厌恶。
病得严重,张启山清楚得很,他要死了。

张大佛爷、张老总,是个从来不信邪,就像那个人说的,“你是张大佛爷,百无禁忌的”。其实他很多年都没有想过那个人,似乎那些旧事都散去了,不过是他年秋雨只得作一时的哀愁。然而如今一朝想起,就好似见面还是昨日依然。

那时候他自律严苛,七点准时军营报到。算命的养尊处优,往往他练过兵收了队,那人方才起来,他就去白沙井的香堂,一起吃早点。倒也不是没有夜里失眠的时候。更早些年,有一回他半夜翻墙跳到人家去,为的甚么已记不得了,想来是年轻糊涂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算命的好睡,醒都没醒。他在人家的院子里晒月亮,后来就躺在暖阁里也就睡着了。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,身上盖得的是新做的湘绣锦缎被子,算命的怕他身上有伤,不敢推,只切切得叫,启山,启山,你怎么来了……

那会子他尚年轻得很,不是什么大佛爷,就是张启山罢了。

潺潺风雨,梧桐树叶子哗啦啦作响,身上又冷又疼,张启山听着雨声,想到算命最是贪图享乐,幸好这些伤都不在他身上。他闭上眼,黑暗中似乎又有人坐在他的床畔絮絮低语,拉着他的手在手腕处摸娑。如今他的手枯干槁瘦,骨缝之间都是丛生的骨刺,坐卧难安得折磨着他,比那一年从指甲里拔出那些头发更折磨人。

他老了,快要死了,张家的事再和他没有关系。
他解脱了。

好在,不知道是白天的黑夜,还是不知道是黑夜的白天,他晕沉沉地竟等到了那医生。瘦白干净的斯文的医生。好脾气的医生,拉着他的手,在手腕处摸娑枯萎的肌肉,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。

手指按动他脉搏的节奏带着密码,他手把手教给那个人的,他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,好梦留人,终能安睡。

带你走。

这一次,不用问前路。


END

夜闻听雨的一个片段。没有前因后果。

评论(10)
热度(53)
© 一把胡桃 | Powered by LOFTER